文|蔗青文化工作室 洪崇銘
攝影 – 街道博物館|施信呈 (輕文人設計工作室)
在街道博物館的策展之前,首先透過鹿港大街創生協力隊「大街田調團」的培訓,自五月份啟動為期三個月的田野調查,以民族路至三民路之間的中山路為範圍,與十間在地商家達成共識。從訪談至策展,一方面梳理大街店家的經營脈絡,一方面也從中找尋鹿港大街的「生存法則」,即是自不見天街的時代到現代城鎮街道,在鹿港大街上立足所隱含的意義,鑲嵌在每一個家族的發展歷程當中。以下將從店家的發展歷程,看見近百年來鹿港大街的轉變。
現代化大街(日治時期)|鄭興珍餅鋪、勝豐吧、蘭馨齋
一張1907年的三等賞獎狀,銘記著鄭興珍餅舖創始人鄭槌以鳳眼糕拿下殊榮的光榮時刻,當時餅舖座落於五福大街與市場口交會處,緊鄰著玉珍齋餅舖,一字排開共有九間店鋪,都是創始人鄭槌打拚所累積的家產。身為來台第一代的鄭槌,似乎在鹿港找到一個能夠安穩落腳的地方,準備開展自己的糕餅事業。
1933年,鹿港實施市區改正,強制拆除不見天街與兩旁商家第一進建築,五福大街上的街屋立面重新改建,道路也從四公尺拓寬為十五公尺的道路,成為人車流通的現代化街道,鄭興珍餅舖的遷移正是這段歷史的見證者:
我們以前的店面是在玉珍齋旁邊,從五福大街到市場,有九間店,房子全部都是我阿祖打拚下來的,後來因為市區改正的關係,加上先來後到的地緣因素,那他們說:要拆就先拆「唐山的」。
鄭興珍餅舖第四代經營者鄭富瑋
當鄭興珍餅舖因遭遇市區改正而被迫遷移,與此同時,居住於鹿港大街之東、牛墟頭聚落的許氏家族,則因為橫街的拓寬,趁勢改建房舍,在橫街設立許勝豐號辦公室、倉庫和土壟間。並藉由許氏家族網絡,與宗親攜手包辦生產、加工到銷售,創造了米糧經商漂亮的團體戰成功經驗。
市區改正之前,牛墟頭聚落是鹿港商業區的邊界,大大小小的池塘散落其中,望向東方仍是一片廣袤的田野。然而,在市區改正之後,與大街交錯的橫街,成為鹿港稻米經銷的必經之路,一直到戰後初期,牛車往返於橫街的景象仍十分常見,而許氏家族也延續著米糧經商的基礎,投入戲院和商圈的經營:
戲院是戰後第一年成立,戲院成立是米糧產業轉型的開始,以前叔公有講過戲院才是我們的根,那時候是最風光的產業。
勝豐吧經營者許鉅煇
相較於鄭興珍餅舖和許勝豐號遭遇諸多變遷,鹿港的書畫世家——吳家,則是在市區改正之前,才來到五福大街上開店做生意,開展出書畫的事業。吳家原本經營船頭行販售五金雜貨,家族長子吳東河繼承家業後成立蘭馨齋,在家族中所留存的金長興天公會帳簿裡,留存著昭和六年(1931年)前後的紀錄,藉此見證了蘭馨齋遷移至現址的軌跡。
遷到現址後沒多久,便面臨市區改正的變動,但僅將建物作為營業用途的吳家,反倒成為變動下的受益者,邁向現代化風格的大街,成為滿足民生需求的重要商業聚落。戰後初期,隨著民生需求的多元化,吳家也逐漸開展出更多經營項目,從原本的書畫延伸至擇日、命名、佛具,甚至開始販售炭焙茶葉,茶葉的原料遍佈全台各地;而於此學習的裱褙師傅,也逐漸開枝散葉到大街上自立門戶,形成書畫產業的網絡。
綜觀日治時期的鹿港大街,因市區改正的城市規劃而出現了重大轉變,不見天街成為歷史,迎來的是一條有著現代化風格的街道:街道拓寬、電力與通訊設備普及、交通工具革新等現代化設施,不僅促使商業經營型態出現轉變,人與貨物的流動也變得更加容易。
誰是真正的鹿港人(戰後至1970年代)|啓記在地烘焙(1940s)、益文齋(1962)、森源工藝部(1970s)
隨著日治時期結束,台灣社會邁入一個新的時代,來到鹿港大街的人們,也有了新的樣貌。以啓記工具行創始人陳杏仁為例,來自福興番婆庄的他,在日治時期透過親戚安排進入鹿港第一間鉋刀工廠「協德金物店」當學徒,學成後成立啓記工具行,成為鹿港繼協德和清記後的第三間鉋刀工廠。
陳杏仁的創業之初,並沒有一個合適的落腳處,必須四處賃屋而居,在住處製作鉋刀後,再以扁擔挑至街頭販售。在鹿港木工產業聚集的環境中,鉋刀是重要的基本工具,因此陳杏仁逐漸累積金錢資本,終於在戰後時期買下鹿港大街的店面,並在店面後的空間設立工廠,招募鐵工師傅製作工具,甚至遇上了水泥建築興起的時期,進一步發展出水泥抹刀的製作技術,總算是在鹿港正式立足。
類似的故事,也發生在森源工藝部的家族中。成立於1960年代初期的森源工藝部,起初以生產家庭用的神明龕、祖先龕,爾後轉型為製作廟宇的神龕、神轎,甚至延伸到廟裡的裝潢。也因此形成以家族為系統的產業鏈,從木工、雕刻到組裝,整間工廠能容納三十至四十位師傅,客戶遍佈全台各地,甚至銷往海外。
同樣來自福興鄉的陳家人,雖然已經在鹿港街上租下許多店面經營神轎產業,仍然很難被認為是真正在鹿港落地生根,森源工藝部第二代經營者陳威昌提到有關自己雙親於1970年代買下店面時的想法:
什麼叫真正的鹿港人?那時候怕人家講笑話,讓人家看不起怎麼樣的。早期他們的舊觀念,鹿港人是住在這條街上的人,才是真正的鹿港人。……他們的觀念,以前很艱難、很困苦,從鄉下一直賺賺賺到街上來,所以就說這間房子不能賣。
森源工藝部第二代經營者陳威昌
從這樣的思維看來,在鹿港大街上有自己的一間店面或住家,是成為「真正的鹿港人」的必備條件,這樣的潛規則,也發生在經營書畫產業的吳家身上。1960年代,進入書畫裱褙的鼎盛時期,吳家兄弟陸續成家發展自己的事業,其中四子吳東源買下鄰近蘭馨齋的商行另成立益文齋,成為能夠立足於鹿港大街的門戶。隨著生意蒸蒸日上,經常忙碌到三更半夜,便在1972年擴建居住空間,正式成為大街上的一員。
從啓記工具行、森源工藝部、益文齋的例子而言,在戰後百廢待舉到台灣社會經濟起飛時期的期間,鹿港大街作為一個提供民生必需的市場,商家透過經濟資本累積,無論是本地家族或是鄰近鄉鎮住民,逐漸成為立足大街的家戶,鹿港成為吸納周遭人才的集散地。而「鹿港人」的地方認同意識,也逐漸轉移至中山路範圍,只要在鹿港大街上佔有一席之地,不僅能夠衣食無虞,更是能夠藉此得到地方人的認可。
市場的聚集與離散(1970年代至今)|合興錫器(1960s) 、龍山手工麻糬(2007)、信泉傢俱行(1972)、中視攝影(1982)
時序進入1970年代,施裕祥在合興錫器的工廠中成長,而龍山手工麻糬的洪丕炎則在父親的花生工廠度過童年,在他們的印象當中,總是有許多工人、師傅在進行著重複性的工作。1978年鹿港舉辦第一屆民俗才藝活動,洪丕炎向學校請了病假,跟著遊行隊伍從文武廟繞行了整個鹿港,而施裕祥則是聽著父親說把錫器拿去展覽太過麻煩,要顧好家人溫飽就好。因此,在他的兒時記憶裡,並沒有機會去參與這場盛會。
年紀相仿的兩人,不僅對1978年第一屆民俗才藝活動有著截然不同的印象,出社會的他們也有著相異的走向,施裕祥的生命歷程幾乎沒有離開鹿港,退伍後就跟在父親身邊做錫,在中山路上租來的店面學習和客人打交道;洪丕炎則是20歲就離開鹿港,退伍後在外地工廠擔任烘焙師傅,直到45歲才回到鹿港開了龍山手工麻糬,此時已經是2007年,承租的是荒廢許久的民生藥局。
邁入1980年代的鹿港,迎來了另一波經濟的熱潮。此時的中山路聚集了諸多如佛具、雕刻、神轎、神桌、裱褙等相關產業,形成國內知名的產業聚集地,因此吸引許多外地人來到鹿港採買。此時已離開台北士林十年,返回鹿港創立信泉傢具行的黃漢章,趁著遷移至新店面的時刻,便捨棄熟悉的美式家俱,轉型為專職製作檜木神桌,跟上地方市場的趨勢。
然而,看見市場變化的還有中視攝影的經營者呂佳賢,出身北斗的呂佳賢,從小在哥哥於田中開設的照相館幫忙,因而建立攝影的基礎。1982年來到鹿港大街上的相館當師傅,不料一年之後相館老闆便決定歇業,也因此察覺鹿港雖有數間自日治時期便開始經營的資深相館,卻沒有較為新潮的禮服攝影。呂佳賢便在客戶的介紹下,承租閒置的施應清診所,開設中視攝影承包禮服租借、化妝、婚紗照、相片沖洗等服務,成為鹿港大街上最與時俱進的照相館。
但相較於信泉傢具行的黃漢章作為在地人,人生地不熟的呂佳賢,必須更積極的參與地方事務,透過自己的攝影專業,協助在地社團拍攝團體照,藉此打響自己的知名度,在他的相冊裡,也收藏著第三屆民俗才藝活動的影像,為那段繁盛的時光留下記憶。如今,中視攝影營業邁入第40個年頭,呂佳賢三代人在中山路定居,成為「新」鹿港人,已然被地方社群所接納。但隨著時代的浪潮,過往鹿港大街夜晚燈火通明的模樣已不復存在,甚至居民也漸漸搬離這條街道,僅作為出租的商業功能,鹿港大街對於鹿港人的意義,又邁入另一個時代的階段。
小結|
本次大街田調團針對中山路上位於民族路至三民路段的十間在地商家進行訪談的結果,雖無法代表整體鹿港大街自日治時期以來發展的完整樣貌,卻能夠看見每個家族如何在此落地生根,並掌握各個時代的政策立基、市場趨勢,並且採取師徒制進行技術的擴散和產業聚落的組成。其中,鹿港大街隨著經濟發展的地位轉變,也牽涉地方社群意識的認同判斷,自不見天街轉變為現代化街道後,能否透過辛勤地累積資本,在大街保有一席之地,成為判斷是否為真正鹿港人的準則,地緣和血緣關係並非決定性的關鍵。
但,在人口和資本流動的過程裡,產業區位轉移、消費通路改變,以及最根本的住商混合型態的消失,導致於這條街道「人」的味道逐漸消逝,也連帶五福大街各區段的天公會祭祀活動參與程度日漸衰退。更進一步,這也促使地方重新檢視是誰來到了大街?以什麼樣的模式來到大街?又將停留多長的時間?若是以外部資本進行置產,至多滿足地方的消費需求,但若由內部社群逐步建構支持網絡,或將能夠補足更多對於地方的認同感,這是從這十間店家的生命脈絡裡,所獲得的重要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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